时示加止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wb:@时示加止

【双道】三重雪

*ooc
*滇王和军师是忘羡,温若寒误入,其余路人都是路边摊捡的群众演员。
*从be被我修改到he,希望我喜欢的cp都能好好的。
*写的时候状态时好时坏,写完之后乱的没法修整,不该碰阴谋向的。【捂脸哭】


1、

沉默寡言的将军,是在凯旋的庆功宴上,遇见这位探花的。

年轻俊朗的探花郎推却不了众人的连番劝酒,两三杯下去已是满面红霞,却还能清醒地对答如流。

将军看过去的时候,探花郎似乎感觉到了视线,乜斜着眼,懒洋洋地看回去。

原是醉了。

正这样想着,探花郎抿唇,对将军报以一笑。

恰这时,云破月来,花影斜疏落在探花郎的鬓角,好一个君子如玉。

将军按捺住心跳,弃了杯子,喝下一壶酒。

宫中御酒香醇,却不够烈,将军素来嫌弃。此时却只有这样的酒,才可以让将军稍稍冷静。

 

 

2、

酒宴结束之后,将军被皇帝叫去,聊了几句。

行至御花园,园中似乎有人影晃动。将军面色一凛,欲拔刀出鞘,却反应过来,身在宫中,他未佩刀。

那人影转了几圈,撞到将军面前来。

将军警惕地看了眼,却愣住了。

一身白衣,面色微醺,发间还落了些花枝,正是那位探花郎。

探花郎看见将军,羞涩一笑,眉眼舒朗:“宫中景色甚美,一时贪看迷了路,这位大人可否告知出宫的路往哪边走?“

将军素来不喜宫中奢靡的园景,却不知为何,此时竟真觉得此处景色极美。

“名字。”鬼使神差地,将军问道。

“区区不才,乃是新科探花,晓星尘。”

 

 

3、

年轻的探花郎很是随和,逢人便是一张笑脸,却不谄媚。让人如沐春风。

将军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喜欢这个探花郎的。读书人大多身上有一股酸腐气,与他们这些将士身上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但将军看着探花郎的时候,只想着他那日醉酒时候慵懒随意的样子,分明有些可爱。

他有心想要结交这位探花郎,却不知从何下手。

探花郎在礼部任了个不大不小的闲差,将军便一改往日严谨办公的态度,匆匆点了卯,就绕道去了礼部。骑着马在礼部门口远远地逛了好几圈,天色将晚,将军才见到探花郎的一顶轿子。

没找到时机,那顶轿子就走远了,将军竟也没想到策马去追,呆呆站着目送轿子远去。

如此许多日,将军终于摸清了探花郎下职的时机,每日准时守在那处,也不做其他的,就看着礼部大门出神。

有一日终于“偶遇”出门的探花郎,将军策马走过去,从上至下看着他,张了两三次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匆忙间厉声喝道:“站住!”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懊恼自己口不择言,将军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并不是来找茬的。

探花郎被吓了一跳,看清了来人,拱手笑道:“原来是宋将军。不知在下犯了什么事,竟劳动宋……”

“不是!”将军打断探花郎的话,皱着眉头有点着急,手指攥着缰绳,犹豫许久才道:“不远处有一家茶楼,茶……很好喝。”

将军说是喝茶,便真的是喝茶。两个人相互对坐着,却没有说一句话。将军一口接着一口喝茶,也不看探花郎。

探花郎有些不明所以,笑问:“将军可是有话对下官说。”

“你……”将军斟酌片刻,想问可不可以交个朋友,可又怕探花郎觉得他孟浪,实在难为地很。读书人不像他们军旅之人,对桌喝完酒就是朋友。将军头疼地很,又觉自己嘴果然是笨地很,最后磕磕绊绊地问:“你喜欢看书么?”

探花郎一愣,抿唇道:“自然是,将军若无要事,下官要先行一步了。”

将军想留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认真地点头:“晓先生慢走。”

“将军言重了。”探花郎深深作揖,正色道:“下官不过只是一介末流小官,得将军礼遇实在是惶恐。”

探花郎言语矜持而疏离,似乎避之唯恐不及。

将军一想,这般疏远,难不成他以为自己要招揽他?有心解释,可还没有说话,探花郎就走了。将军倒了一杯茶又喝下,心道今年的新茶真是又苦又涩。

 

 

4、

探花郎甫一进门,就有侍女上前道,有客来了。

他正好奇不知又是哪路大人过来投枝,去了客厅一看,坐着的可不就是宋将军。探花郎有些烦恼,这位宋将军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天天在礼部门口溜达,还找他喝茶。如此嚣张放肆不将他人看在眼中,可苦了他,一群人来问他是不是得了宋将军的青睐。

探花郎点头不是摇头不是,焦头烂额之际,这位宋将军又找上门来,着实让探花郎招架不住。

“将军可是有事?”

宋将军杯中茶喝得差不多,探花郎也没有让人续,问出这样的话,打的却是送客的意思。

“给你。”

宋将军言简意赅,递过沉甸甸的一箱子。

探花郎心想莫不是着宋将军送他金银珠宝?可真是烫手山芋。若是不收恐得罪人,若是收了,当真要被当做宋将军那边的人。

“先前你说喜欢看书。”将军有些不好意思,清咳一声:“家中多是兵书,只有这箱书是老师赠我的,定然是很好的,因而……”

“将军的老师,可是老太傅?”探花郎哑然许久,问道。

“正是。”

探花郎镇重其事地把箱子推回去,笑容带上几分真诚:“老太傅为人秉直,才华学识无不让天下学子心往之。先前便想考取功名后,去拜见老太傅。可惜我还金榜题名,老太傅就……能得此书,重于千金,我不能收。”

“近年来我在京时间愈发短,行军打仗无暇看书。”将军抚摸着那箱子书籍,眼神有些怀念,“不如送予知音人,老师不会怪罪我的。”

“如此,多谢将军。”探花郎不再推拒,笑道:“将军赠我厚礼,当有来有往。”

“不必。”将军起身就告辞了,“我送你东西,不是为了收你的回礼。”

“将军留步。”探花郎声音低柔,“将军可知……”

宋将军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甚是吓人,走的时候,脸上更为阴沉。

侍女略有些担忧:“公子,告诉宋将军没事么?”

探花郎扶着桌站起来,长叹道:“蓝太傅的眼光必不会有错的,只可惜宋将军的性子容不得一点沙子,怕是会惹出事端。”

“您还说宋将军呢。”侍女撇嘴,“您若是能容下沙子,怎么会告诉将军?”

“阿箐。”探花郎无奈的回头,弹了一下侍女的额头,“越来越惯着你了。”

 

 

5、

晓星尘说的一点不错,宋岚的眼里揉不得一粒沙。

他快马去了兵部尚书府,拖着睡地迷迷瞪瞪的尚书,连夜进了宫。

当夜发生了众人都在观望,不知内情,只知那一夜宫灯彻夜长亮。第二日,兵部尚书前日递上去的折子便被皇帝打了回去,兵部尚书竟然也没有说什么,委委屈屈地捡起折子退下。

宋岚压抑着怒气下朝,在家门口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细雨斜疏落下,枯黄的叶子落了好几片在车上。

晓星尘挑开帘子笑道:“可巧路过将军府邸,来讨杯热茶喝。”

“晓先生请进。”宋岚惊诧过后,连忙将他迎进门,“先生今日没有去上朝?”

“偶感风寒,劳将军挂念。”晓星尘拢了拢衣袖。

阿箐甩着伞面上的水,撇嘴道:“分明是公子昨夜心事重重,睡觉连窗户都忘了关,这才病的。公子你看我做什么!事实如此么!”

晓星尘尴尬地收回眼,清咳一声。

宋岚将杯子擦了三遍,倒了热茶亲自送到晓星尘手心,长身作揖:“多谢。”

“将军言重了。”晓星尘笑道:“将军为我大晟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自然不会做出贪扣军饷的事情。星尘,信将军的为人,不愿将军被小人构陷。”

房门隔绝了屋外萧瑟秋风,炉上水雾蒸腾,阿箐靠在一边昏昏欲睡。

宋岚叹了一口气,面上仿佛结了一层热气化不开的冰霜:“我原以为……”

“将军原以为,您为大晟的忠心,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将军,您的忠心是对大晟,不是对那位。”晓星尘盯着杯里沉浮的茶叶低声道:“疑心生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将军手握重权,却久居边疆,甚少回京,与那位的关系淡薄了,只需要微小的导火索,便能炸出满城风波。将军……”

宋岚重新倒了杯热茶,换掉晓星尘手中那杯半冷的茶水,而后理所当然地一饮而尽,惊地晓星尘剩下的半句话愣是没有说出来。

“晓先生说的话,我会记住。”宋岚正色道。

晓星尘张了张嘴,忽然笑了:“他人传言将军不近人情,且孤僻好洁,星尘原以为是真的。”

“是真的。”宋岚抽出帕子擦干净桌上的茶渍,无比自然的道:“晓先生是例外。”

晓星尘被茶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

宋岚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递过干净的布巾,歉疚地说道:“我失言了,先生勿怪。”

晓星尘说不出话,忙乱地接过布巾,手指碰到宋岚温热的肌肤,一时间连咳嗽都停了。

两个人都挺尴尬的。

宋岚尴尬之余,还留出一份心思想,晓先生的手真凉。

 

 

6、

此后几日,晓星尘有些忙碌,没有再和宋岚见面,宋岚又担心他生气,不敢凑过去同他说话,只敢凑到晓星尘的侍女阿箐那里旁敲侧击。

“先生爱茶,爱书,还爱练剑。”

“先生会练剑?”宋岚惊讶道。

阿箐抿嘴不高兴了:“先生当然会了,武功还很好呢!”

宋岚犹豫了片刻,道:“你家先生近日很忙么?”

阿箐上下看了宋岚一眼,略有些狡黠的样子,阳光之下她的眼瞳竟有些偏白:“忙,也不忙,宋将军你日理万机,怎么如此关心先生的行踪?”

宋岚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前几日得罪了先生,想向他赔礼,却怕他不肯见我。”

“先生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阿箐道:“不信你去问他。”

宋岚便当真去问了。

晓星尘这几日有些烦恼,知晓了宋岚的来意,绷不住大笑了起来,近日的忧烦竟消失无踪了。

“先生笑什么?”宋岚被他笑地脸红。

晓星尘眼角笑出泪来,摇着头道:“将军便是因此事烦恼了几日?”

宋岚点点头。

“我并没有生气。”晓星尘道:“却没想到你这般在意。”

宋岚想说:“因为是你我才在意。”

话到了嘴边又改口道:“我现在并无军务在身,先生可直呼我的字。”

晓星尘一愣,唇齿间不甚熟练地吐出“子琛”两个字,又道:“子琛也别叫我先生了,亦可直呼我名字。”

宋岚嘴角想要扬起,又被他勉力压了下去,装作一脸镇定地道:“好,星尘。”

 

 

7、

瑞德三年,严冬将京城笼罩在大雪之中,各方的暗流汹涌像一缸被严严实实封藏好的陈酿,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东西,灵敏的人总能嗅到那一丝危险的意味。

晓星尘一改当初小心避讳的模样,光明正大地同宋岚交好。朝廷之上或有争执也或有异口同声,见面的地方在人多眼杂的茶馆,谈论的话题是民生天下的大事,太过坦荡反而令人无处多舌。

晓星尘脾气甚好,见了就让人心里亲近,仿佛以他为中心那一圈天地,都在冬三月里开出温柔的花。连带着传言中性如冰霜不近人情的大将军宋岚,也显得亲和了许多。

渐渐地似乎没什么人害怕宋将军了。晓星尘在场的时候,甚至有好些人敢上前搭话。固有的印象崩析如水流山倒,过去的事情总会被遗忘。

而那一日在将军府邸的一场谈话,却始终横隔在宋岚心里。

帝王心术要权衡更多,立于高位日日忧虑,正如晓星尘所说,疑心一旦生了,便会有第二次。他向来我行我素,凭的不过是问心无愧四个字。

可到底是,心有不甘。

“星尘,我不日将离京。”自晓星尘失手烫到指尖之后,泡茶这事便被宋岚一手包揽下来,现如今他已经能很熟练地泡出一杯香醇恰好的清茶。

晓星尘顺手递去白布,放在宋岚的手心。

那双手握过长枪铁甲,杀过匈奴来敌,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茧子,带着血煞之气。此时这双手在拭去白玉杯上的茶渍,怕捏碎这薄如蝉翼的杯壁一般,动作轻柔。

他说的话,却有着和动作不一样的斩钉截铁,像一柄破开迷障的利剑,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晓星尘早知他会这样回答,也不劝,只问道:“为何?”

“若我终有一日要死,也不该死在奸贼佞臣之手。”宋岚道:“沙场征战,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这是我的道。以身殉道,子琛方不悔世上走一遭。”

晓星尘微凉的手按在宋岚手背上:“子琛所求,当如愿。”

 

 

8、

有事在人为,也有事与愿违。

宋岚刚递了折子上去,奏请回营。皇帝挽留不得,只说再考虑几日。

不料隔日就出了事。

京城近郊有个暮色镇,风景甚好,田地也多,好些宅院都是京城大户的产业,这家是哪位王爷的避暑别庄,那家是哪位大人的藏娇金屋,时日长久了,愈发繁荣起来。

却不知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天子脚底下犯案,还不止一两次,连着好几夜盗窃杀人,案发的时候丝毫未惊动隔壁的邻里。放火的手段也很有一套,火是从最里边烧起来的,等到有人发现过去看的时候,房子都被烧没了。

皇帝震怒,令宋岚前去剿匪。宋岚当仁不让,即日便带人去了小镇。

临行那日,晓星尘原想去送他一程,可巧就巧在,辽国使臣递了文书上来,礼部上下忙得打转,无奈只得罢了。

虽说是领命剿匪,可实在是两眼一抹黑。百姓无人知晓犯案是何人,现场也被烧地一干二净,毫无头绪一筹莫展。

布阵杀敌,斩将破城,宋岚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可若是说起查案,这却是头一遭。

刑部多的是查案的好手,皇帝不知为何偏偏钦点了宋岚。可担子既然接了下来,宋岚却是一定要将它挑起来的。

按兵不动三天,没有任何进展。宋岚想了个法子,化整为零,令每一个士兵乔装打扮,带着信号埋伏在各处庄子里。剩下的一小拨人轮流守夜,不错过任何信号。

然而,原先嚣张放肆的匪徒却像是凭空得了消息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9、

宋岚抽丝剥茧,方才找到一丝线索。

他亲自去看了尸体,是杀人之后放的火,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口。

全程没有惊动别人,从杀人到撤退一干二净,如果不是职业杀手,那必然是百分百遵循指示的,例如,兵将。

宋岚不敢随意猜测,他有些不寒而栗。

深夜轮值结束,宋岚刚刚回府换了身衣服,吃了饭准备歇会。这时有人来报,说是晓大人派了人过来传话。宋岚知道晓星尘不会无故就派人来,想必是有急事,便忙将人迎了进来。

那人进了门跪倒在地,浑身哆嗦,磕磕绊绊地道:“宋,宋大人,不好了,晓大人他,他出事了!”

事出突然,来不及问清楚,宋岚只能匆忙留了口信,交代了一下事情,便急急忙忙跟着人走了。熬了几夜的脑子有些混沌,满脑子都在想晓星尘到底出了何事,会在大半夜派人到京郊来找他。

越想越是害怕,手中满是冷汗几乎握不住缰绳。

恰在这时,前方引路的马匹发出嘶鸣声,疾奔着向前走了。一滴温热的血迹溅在宋岚脸颊边上。

宋岚猛地勒马,四周寂静无声,马蹄避开滚落在尘土里的头颅。

身前不远处,与宋岚脖颈相当的地方,牵着一根细长的丝线,暗夜无光,只往下滴落着前一个牺牲者的血液。

宋岚抽出了腰间的拂雪剑。

 

 

10、

“来者何人。”

宋岚厉声喝道。

无人应答。

一支冷箭从林间穿刺而来,墨黑的冷铁在月光下也没有泛出光亮。

宋岚耳朵微动,险而又险地侧身躲开那支短箭,也避无可避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短箭蹭地一声,与那根悬在半空的细线相碰,带着推云破月的气势,将那根牵扯地极紧极牢固、甚至能将人脖颈隔断的铁线撞开。

细线晃悠悠地落在地面的血泊之上,像一条惨死的毒蛇。而短箭深深没入地面,只留下震颤的箭尾。

宋岚已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有人埋伏他,不止一个。

此时分明是他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忍不住想,晓星尘到底怎么了。这个小厮为何如此凑齐引他到此,当真是晓星尘找他吗?

晓星尘,他可有出事?

脑海中心念百转,脚步却没有缓下,挥剑斩断三根连续射来的长箭。果如他所料,这三根箭并不如先前那支短箭一般威力巨大。

料想射出那般力道的短箭也会耗费极大的心神,而射箭人喘息修整的时间,便是他唯一可以逃离的生路。

可这个射箭人,到底是谁?

宋岚回想不起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这路人物,沙场征战多年,他杀人太多,仇人也多,他记不住的更多。

但也许是买凶杀他。

“躲躲藏藏,无胆鼠辈。”宋岚挽了个剑花,眉目冷冽。

“宋将军武艺高强。”林中传来无法辨清方向的回话,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股强劲的内力,敲击着人的耳膜:“吾等,不敢随意造次。”

宋岚咬牙抵挡那股内力,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内府虚空,几乎脱力,只能用拂雪剑抵住地面,撑着没有倒下:“尔等为仇,还是为财?”

林中传来飘忽的笑声:“主上之命,吾等莫敢不从,将军还请,留下命来。”

 

 

11、

“你很有把握能杀了我。”宋岚道。

“内府空空,油尽灯枯,拿不起剑的宋将军,也不过尔尔。”

那声音很张狂,却也很小心。

即使是面对内力枯竭的宋岚,他们也不敢大意,始终不曾暴露自己的方位。

拂雪剑反射出泠泠微光,印在宋岚脸上有几分肃杀的白。

他喘出一口粗气,便是当下这般绝境也未曾有半分慌乱,生死一瞬他经历过无数次,还不至于折在这里。

“你们的主上,是谁。”

林中笑声逼近。

“死人无需知道。”

宋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来,在俊朗的脸颊上滑下汇聚,凝成一颗豆大的水珠滴落在尘土之中,裹挟着灰尘滚了一圈。

真是极狼狈,极脏污。

宋岚生性喜洁,除非在战场上,否则绝不容许自己的周身沾染尘埃。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似乎汇聚着霜雪般冷凝,有如实质,穿透黑魆魆的树林,落在了某处。

若有似无的清风拂过,远处林叶飒飒作响,此处连呼吸都是静止的。

唯有那片云是动的,恰有一瞬挡住了天月明光。

比风更快的东西破开此处凝滞的时空,电光火石之间嗖地腾起,剑气扫开林间的落叶残枝。

弓弦犹在颤动不止,宋岚的剑已然架在了那人脖颈上。

“你输了。”

林间没有他人,只有一个男子。

剑尖划开他的皮肉,血迹顺着滑落下去,此时这男子才且收起他的弓。

“你居然还有内力。”

宋岚冷哼,“兵不厌诈。”

“你如何知道我的方位?”

“杀意。”

男子丢了弓,叹了口气:“宋将军不愧是宋将军,是我输了。只可惜,将军也未必赢。”

宋岚不欲多言:“让你来杀我的人,是谁?”

男子笑容有些诡异,忽然仰头撞上宋岚的长剑。喉管被割开,温热的血溅了宋岚一脸。

可他完全顾不上去在意这件事情,他的全部心神放在男子微动的唇口上。

男子死前无声地说了三个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而宋岚对那个人无比熟悉。

“晓星尘。”

 

 

12、

危机没有解除。

宋岚将剑上的的血迹甩去,还没来得及收剑入鞘,杀气从四面八方压来。

恍如乌云压城。

方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送出这致命一剑,内力反噬,宋岚实则已然无还手之力,就连现在握剑的手,都在难以自已地颤抖着。

更不要说他此时心神大乱,伤上加伤。

他不禁想,当真已至穷途吗?

很快宋岚发现,那杀意厚重如群山压顶,却并不凛冽,只是为了威慑自己。

清霜覆地的路面被火光照亮。

来人坐在马上,摊开明黄色的卷轴,借着下属手中火把的亮光,高声念道:“镇国大将军宋岚,勾结匪徒,残害百姓,贪污军饷,通敌叛国,今革去大将军职,打入天牢……”

“胡说八道!”

宋岚冷声打断,喝道。

“王尚书,假传圣旨是死罪!”

兵部尚书慢悠悠地将圣旨摊开对着宋岚:“将军何不上前来看看,这个圣旨,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岚咬牙,没有动弹,无法走上前,也不想走上前。

兵部尚书这般态度,必然是有恃无恐。

“传旨素来是温公公的事。”

“宋将军若是恼羞成怒,拼死一搏,温公公哪里是您的对手。”兵部尚书一挥手,四名将士拿着锁链与刀剑上前,“下官看将军此时似乎受了重伤?还是不要徒劳反抗的好。”

宋岚收剑回鞘,脚步踉跄地上前道:“跟你回去也可以,我要见皇上。”

拂雪剑被夺去,宋岚被押上早就备好的囚车,兵部尚书敲了敲囚车的木栏,笑道:“皇上想见你,自然会见你的。带走!”

此话一出,宋岚便知道自己大约是见不到皇帝了。

但其实他最想见的人不是皇帝,而是晓星尘。

他不信晓星尘会害他,即便是晓星尘当真是他的敌人,也绝对做不出下药埋伏暗杀这种卑劣的行径。

他信自己,更信晓星尘。

可到底是谁要离间他和晓星尘,他此次入了天牢,必然无法善了。即便是他信了那个人误会了晓星尘,又能如何?

宋岚闭目靠着囚车,路面颠簸,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着。

时势如江河,人如扁舟,未到尽头,谁知翻覆。

 

 

13、

这是安静的死寂之地。

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在此间回荡。偶尔有人抬头,浑浊的双目带着行将就木的空洞。

来人身上戴着沉重的枷锁,手脚缠着镣铐,一身黑衣污渍斑驳,在衣上晕染开一大片。

大约是血。

再重的锁链也无法让他弯腰曲骨,他的腰背挺直如松柏青竹,眼神坚定如霜雪寒冰。

可那又如何呢?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来一个这样的人,每一个都是硬骨头,每一个都无惧生死。

可这世上最痛苦的刑罚,并不是死亡。

 

宋岚想过很多次,他会在什么时候见到晓星尘。

大约是在牢里被探望,亦或者在刑场上诀别。他未曾想到当自己走过天牢这段幽长昏暗的长道后,会在尽头火光熠熠之处,看到一声白衣的晓星尘。

他与此处格格不入,像是阴沟中倒映的明月影子。

他之外,其余人皆是衬景。

宋岚忽然就松了一口气,从京郊被押解到天牢,一路上他都在想晓星尘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请,面上镇定自若,实则心乱如麻。一切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都被他想了个遍。

但甚幸,他完好。

“宋将军,好久不见。”晓星尘依旧眉眼带笑。

“晓先生。”

宋岚拖着镣铐往前走了几步,却被王尚书挡住。

“此地乃是天牢重地,寒暄就免了。晓大人,皇上格外开恩,才准你来见一面宋将军,啊不,逆犯宋岚,你可要抓紧时间。”

“多谢王尚书提醒。”

晓星尘对他点点头,而后站在那里看他,不说话了。

王尚书冷哼一声,将宋岚压入牢中锁起来,而后带着人退开到不远处看着两个人。

 

“你无事便好。”

晓星尘还未说话,宋岚便道。

“你却受苦了。”晓星尘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白色貂裘披在宋岚身上,“寒冬已至,天牢阴冷,你且穿上。”

晓星尘身上的温度从大衣上传来,宋岚静默许久,问道:“皇上为何会让你来。”

“这个案子,是我受理的。”

“你本不必……”

“你是我好友,辽国使臣又是我接待的,此事我脱不开的。”晓星尘道。

他没有说为了接下这个案子,他在殿外跪了一天。

“为何会这样?”宋岚至今不得解。

“辽国来的使臣中有刺客,意图在宴上刺杀皇上,伏诛之后,在他的行礼中找到了你的信,上面有你的军印。”

“不是我。”

“我信,所以我会证明你的清白。”晓星尘道,“子琛可信我。”

月光透过顶上的小窗,一线极淡的光束落在晓星尘的脸上。

宋岚看了半晌,柔声道:“我从来信你。”

 

 

14、

宋岚入狱的事情,就像是沉入水中的巨石。

水面涟漪翻动两下,一点浪花也无。

水中暗潮汹涌。

兵部尚书将宋岚押解回京后复命,皇帝听完半晌无语,砸碎了手中的白玉盏。无人敢直视皇帝的雷霆之怒,一时间朝堂之上,就连“宋岚”二字都成了禁语。

可宋岚到底是昔日的镇国将军,威名赫赫,保家卫国,宛如大晟的挡风之墙,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宋岚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们猜,皇帝也不信,才会让新科探花晓星尘去查案。

晓星尘焦头烂额,说是交由他审案,却因为他与宋岚交好的关系,更多的时候只能坐在一旁看着。

今夜提审的是柯永,宋岚的副将。

先前被人看到多次进出辽国使臣下榻的驿站,案发之后,在城门口逮住了他。

藤条浸泡了盐水,三鞭子打下去,柯永便哭着求饶,对于和宋岚贪污军饷勾结杀害京郊百姓一事供认不讳。至于刺客一事,说是宋岚指使他送信,其余一概不知。

审了七日,无论刑罚如何加重,都不改供词。

“宋岚为什么要杀他们。”旁观了七日,晓星尘第一次开口问他。

柯永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啐出口中血沫:“一时鬼迷心窍,挪用了军饷,我与宋将军本以为无人察觉,谁知竟被王尚书给察觉了。为了堵上军中漏洞,我等不得已去杀人劫财。”

“为何是京郊暮色镇。”

“宋大人下的令,我怕他将我推出去当挡箭牌,因此从命。至于为何是京郊,呵,晓大人不妨想想,暮色镇往西,是个什么地方?”

京郊大营,宋家军所在。

刑部尚书拍案怒道:“好一个宋岚,居心叵测,若不是王尚书明察秋毫,岂不是闹出大乱子!”

柯永被押了下去,说是容后再审,但晓星尘知道,审不出别的什么了。

他说的话晓星尘一个字也不信,可到底没有证据。

冬雪落了厚厚一层,他举目远眺,天色昏暗,沉沉地压了下来。

 

 

15、

柯永的供词被递了上去,草菅人命,罪无可赦,明日菜市口问斩。

皇帝赞同了刑部尚书的处置,并对宋岚一事未置一词。

如此一来,唯一能够洗刷宋岚清白的人,便彻底闭上了嘴巴,留下来的是昔日镇国将军通敌卖国的口供。

至死未曾改口。

主犯尚未审讯,从犯已人头落地的事例未曾有之。朝中不少人看出来,龙椅之上的王者,准备舍弃他羽翼丰满的棋子。

无论如何,对外界而言,对不明就里的百姓而言,曾经护卫他们家国的将军是叛贼一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街头巷尾的骂声连成一片,恨不得穿透天牢的铁壁高墙,刺入“逆贼”宋岚的脊椎骨。

 

晓星尘三日未曾上朝。

他告了病捧着茶坐在廊前看雪,阿箐在他身后坐立不安,手里的帕子快要被扯成两半。

“皇上真是蠢这都相信,这种,这种无凭无据信口捏来的话拿来骗三岁小孩子吗?连我都不信!”

晓星尘慢悠悠地捧着杯子喝了口,些微迟疑,放下手中已经没有热气的茶。

“连你都看出不对,更何况是皇帝?”他笑道,“不过帝王心术罢了。”

阿箐咬牙:“如此明显,迫不及待,他难道不怕为人诟病?”

“子琛他,是个很出色的将士。虽然人人畏惧他,却也信任他。所有人,甚至皇帝自己都觉得,只要有宋岚在,大晟的天下,便高枕无忧。”

“这不好么?”阿箐不解。

“自然不好。”晓星尘的眼睛闭了起来,声音很轻:“若说今上是庙堂的皇帝,子琛他,便是沙场的无冕之王。自己的江山,要靠他人一手支撑。自己的民心威信,要被他人分去一半。对于咱们多疑的帝王而言,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让自己成为大晟唯一的帝王。他只需要一个借口,不必滴水不漏,只需百口莫辩。”

“恶心。”阿箐瞪大双眼,纤细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瞳孔在雪的映照下透出明亮的白。

晓星尘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顶:“去准备一下吧。”

“是,公子。”

 

 

16、

世间的道义,大约只在人心,没有什么衡量的标准。

而人心,是天底下一等一难以捉摸的险恶东西。

 

雪越下越大,这是近些年来难得一见的大雪。大牢中唯一一扇窗户透着风,大雪从那里被送入牢内,落到阴冷的干草上。寒气无孔不入地从衣领鼻息间钻进去,从内到外都是冷的,血都要凝固一般。

宋岚面前的饭菜已经没有了热气,汤水在低温下凝了一层漂浮的白色油脂,蝇虫绕着飞了两圈,落到盘子上。

“饭菜不合宋大人的胃口么。”王尚书将自己裹成毛团子,捧着暖炉也不住发抖,“毕竟是最后一餐了,宋大人还是多吃些好。”

天牢实在是太冷了。

宋岚巍然不动,丝毫不理会。

“哼!协犯柯永已然伏法,宋大人却仍负隅顽抗不肯认罪,实在是嘴硬的很。”

“……”

“还是说,宋大人寄望于那个探花郎,哦,晓星尘,来帮你洗刷冤屈?”

宋岚终于有了反应,轻慢的撩起眼皮扫过聚集着越来越多蚊虫的饭菜,眉头深深皱起来。

“你凭什么觉得晓星尘会帮你,他原本可是前途无量的才子,若不是被你牵扯,此时已经是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想之不尽了,是你,宋岚,害了他。”

王尚书隔着牢门将一卷纸丢了进来。

“按下手印,承认你的罪行,陛下会留你一个全尸。”王尚书道:“否则,晓星尘也会被你连累丧命。”

宋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站起来,冷声道:“奸佞小人,竟猖獗至此。”

王尚书笑了:“孔子曾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下官鼠目不及大人高瞻远瞩,胸怀不比大人心怀天下,可此时站在方寸牢房之外的是下官。小人君子又如何,能活着的便是胜者,将军若是能死在此处,便是小人胜了。”

“尔等此为,不怕教陛下知晓?”

宋岚走过去,一掌拍在牢门的栏杆上,震地其上灰尘木屑扑朔朔落下。王尚书隔得近,对上他鹰隼般锐利的双目,被其中的杀意威慑,浑身一抖,比天牢寒气更加阴寒的气息从脊背一路窜到后脑勺。

王尚书擦擦额头冷汗,勉强控制住自己不退却,满腔胜券在握地道:“宋将军以为,若无陛下口谕,下官如何能深夜前来天牢而无人阻拦?”

“……”

“今夜发生的事情,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而明日,一切已尘埃落定。”

宋岚黑沉的眸子没有一丝惊诧,此时愈发镇定:“证据确凿,皇上只等明日过堂下旨便好,为何非要今晚!”

“陛下心思可是你能够随意……”

“他在犹豫。”宋岚笃定道:“他不敢审我。”

“大胆逆贼!”

王尚书厉声大喝,歇斯底里。

牢房昏暗的火把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冷风一吹,骤然灭了。

“我尚且不是他能轻易舍弃的棋子。”

黑暗中,宋岚低声道。

 

 

17、

血是温热的。
无论是奸贼佞臣,或者名将烈士,抑或者皇族平民,他们的血都是热的。
划破皮肤,割开致命的喉管,溅射出来,落在尘土中,慢慢变得乌黑,最后和一般的污渍也没什么不同。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无论多少次也不会喜欢上,但她已经习惯,随手甩掉匕首上的血渍,像一只敏捷的猫一样躲开刀剑,斩断牢门的铁锁。
匕首是不知什么材料制作的神兵,几乎削铁如泥,将牢房铁锁一刀两断,也只是稍稍卷了边刃。
阿箐用卷刃的匕首连杀两人,才寻得空隙拔出藏在长靴中的另一把。双手持刃交叉,架住迎面砍来的刀,顺着卸去的力道下腰,娇小的身形宛若游鱼往前一滑,转到侍卫身后,一刀割喉。
“大,大胆逆贼!竟敢私闯天牢重地……”王尚书险而又险的被护卫拉着,避开阿箐的致命一击,脸上被削掉了一层油皮,躲在三四个护卫身后,抖成了一块油豆腐。他颤着嗓子对阿箐大喊,却对上阿箐满含杀意的双眼,吓得熄了声。
宋岚也未曾料到如此变故,沉声对阿箐道:“你来做什么!此处危险,快些离开!”
阿箐一脚踹开门,将宋岚拉出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先生有难。”
宋岚一惊,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阿箐来不及回答,将一把剑塞入他手中,正是他被收缴的拂雪剑。
侍卫扑将过来要擒拿两人,宋岚反手一挡将人推倒在地,剑气震荡之下,侍卫手中刀剑被震落在地。
“好你个宋岚!你居然敢逃狱,难道是真要造反不成!”王尚书瞪眼大喝,色厉内荏。

宋岚脚步一顿,停在那里。

王尚书像是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救命稻草,咽了口口水高声道:“这里可是天牢,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去的吗?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抓捕你,到时候,你叛国谋反的罪名可就坐实了。你自己死了不要紧,可别连累那位晓大人,你扛得住刑罚,那位晓大人细皮嫩肉的可抗不……哎哟我的娘喂!”

王尚书往后滚成一个球,瘫倒在地。还沾着血的匕首如一道红光划过王尚书头顶,钉在木栏杆上,一半没入木中,匕首嗡嗡颤动了两下,未干的血迹滴落下来,吧嗒一声落在王尚书青白的脸颊上。

宋岚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慎言。”

“来,来人!谋,谋杀,逆贼谋杀朝廷命官!”

“别喊了。”阿箐反应过来,甩了甩剩下的匕首嗤笑道:“天牢守卫可是大人您调走的,短时间回不来,要怪,就怪你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18、

尽管王尚书在皇帝的默许下调走了一部分天牢守卫,可到底还是戒备森严。

宋岚没等他大声呼救,徒手劈晕了他们,丢到牢内锁起来了。

阿箐道:“不杀吗?”

“不必理会,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冤死本朝大将本就是不可为外人道的辛秘,一个不可洗去的污点,一个把柄,皇帝怎么可能会容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今夜无论成败,他都必死无疑。

宋岚并不关心王尚书是死是活,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晓先生出什么事了?”

阿箐咬牙道:“先出去再说!”

 

 

凌冽的寒风鞭子一般,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身上,锋利如刀。

两道身影如利箭般在风雪中穿行无阻,身后隐约传来的声音,两人加快了速度向前奔去,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阿箐从隐秘的地方牵了一匹马,将缰绳递给宋岚。

“星尘呢?”

阿箐略带歉意地笑着道:“其实先前是骗你的,先生什么事都没有,正在城外五里亭。我怕你不跟我走,这才拿话框你……”

宋岚没说话,黑沉沉地目光看着阿箐。

“将……将军看着我做什么……”

阿箐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闭上嘴不说话了。

“只有一匹马。”宋岚说:“他绝不会只准备一匹马,让我抛下你逃走。”

“那是因为我没有找到两匹马……我的轻功很好……”阿箐试图说服宋岚:“将军,求你了,快上马吧,他们很快就要追来了。”

“星尘他,到底在哪?”莫名的直觉让宋岚转头看向雪夜中的皇城,心中有一个猜测,让他心脏都开始剧烈鼓动:“他是不是在那里。”

阿箐咬牙没说话。

他猜对了。

宋岚收好拂雪剑,转身朝方才出来的城门走去。

“将军你做什么!”阿箐大喊:“你要辜负先生的苦心吗?”

“我不能连累你们。”宋岚叹息,“若不是因为我,星尘他不必如此冒险。”

阿箐飞奔过来,踉跄着挡在宋岚面前:“不是的!是我们连累了你!”

“辽国使臣中混进去的刺客是我们的人!却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偷换了刺客的行李,这才连累了你,宋将军,你本不该受这个牢狱之灾的!”

宋岚一愣,而后摇摇头:“即便是没有这个刺客,结果也是一样的。皇上要我死,我便回去领罪。”

“将军!有些事先生本不让我同你说,但是我憋不住。”阿箐将宋岚拉到林子隐藏好,深吸一口气,对宋岚道:“皇帝今年不过二三十岁,在位已有七年。先皇打下江山,还未坐稳便撒手人寰。当今皇帝临危受命,接下摊子,励精图治,一手撑起大晟。”

不知是不是宋岚的错觉,阿箐的话语中略带嘲讽。

“他确然是个好皇帝。”

即便现在这个皇帝要冤杀将臣,宋岚也无法完全否定皇帝对大晟所做的一切。当年先皇猝然长逝,若不是他,大晟大约无法走到今日。

“可是将军想过吗?先皇战乱中出生入死多年,什么样的伤没受过,什么样的病没挨过,何以不惑之年便重病不治?到底是什么样的病,能让身强体健的帝王颓然倒下,甚至等不到将军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将军知道吗?”

“你想说什么?”宋岚感觉喉咙异常干涩,每个字都如刀片割开喉咙划出嘴边,“不会的。”

“将军还记得当年的萧家么?皇帝以窝藏前朝余孽的罪责将萧家满门抄斩,可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萧家窝藏的前朝余孽,是哪一个。”阿箐眼圈通红,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颤抖:“就差最后一步,萧家就能查到先皇的真正死因。”

拂雪剑落在雪地里,宋岚跪倒在雪地里,鲜少有太大情绪波澜的脸,像是有冰层崩裂一般,剥离地四分五裂,露出其下翻涌的惊涛骇浪。

阿箐的声音被风吹的支离破碎,宋岚却觉得清晰犹在耳畔。

不啻惊雷。

 

 

19、

晓星尘是一个很舒服的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有丝毫的不快,明月照稀松,清风拂松岗,大约就是如他这样。

即便是如现在,两人对峙之时,晓星尘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让人生不出半丝不快。

但是皇帝知道,他其实是一柄剑。

朴实无华,收入剑鞘,毫无煞气,君子之剑。

然终究是一把杀人的利剑。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很是为难地说道:“晓卿,你可真是好算计。”

“陛下言重了。”晓星尘入殿便没有跪下,此时身形更是笔直如松柏,宁折不弯,“陛下才是,魔高一丈,微臣不如。”

“晓卿太过谦虚。”皇帝冷笑道:“朕安插在暮色镇的一干暗桩,都被你毁了个透。若不是你心急派人去找宋岚,朕当真还被你蒙在鼓里!”

晓星尘看了皇帝一眼,略带些悲悯:“身为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又何须在京郊设下众多暗桩保命。陛下,可是日夜无法安寝,一想到死在您手里的人,便从梦中惊醒?大晟在您这样的人手里,是大晟的不幸。”

砚台砸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裂开好几道细缝,残余的墨汁溅到晓星尘脚边,弄脏了洁白的衣衫下摆。

皇帝双手撑在案上,肩颈的肌肉紧绷而蓄势待发,双目如鹰隼豺狼,紧紧盯住晓星尘,像是要扑上去饮他血吃他肉:“不幸?大晟要是没有朕,能有如今这般的局面吗?先皇打下摇摇欲坠的天下便撒手人寰,靠朕,朕励精图治殚精竭虑多少年,才有了现在百官朝拜八方来贺四海升平的大晟!”

“朕,才是大晟的君王!”皇帝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了龙椅,安稳地靠在上面,高高在上地俯视晓星尘,“就像现在,先皇已逝,宋岚命数也到尽头,而你,晓星尘,也翻不起什么波浪。到最后赢的,还是朕。从极北夷播海到无际南海,这是朕的天下!大晟有朕,才能千年万年国祚绵长!”

“这是先皇打下的天下。”晓星尘声音没有他响亮,却掷地有声:“这是宋岚开拓的山河。而忠臣蒙翳良将含冤,这是陛下的作为。”

“一派胡言!”

“陛下午夜梦回之时,可也曾想起过先皇?”晓星尘觉得有些冷,拢紧了身上的衣服:“还是以为毁掉了药方,天下间就没有人知道你谋杀先皇的大逆之举?”

皇帝直起身子,打量晓星尘半晌,突然笑起来。

“原来是你。”

 

“宋将军你做什么!”

阿箐眼看着宋岚突然抓起拂雪剑从地上爬起来,双目赤红的向城门走回去。

“去救他。”

“将军!”

“阿箐,我必须救他。”宋岚深吸一口气,冰寒的空气顺着鼻腔一路通往四肢五骸,他镇定地说道:“他有他的家恨,我有我的国仇,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他死。”

阿箐看着他的背影,那是大晟的支柱,无往不胜的宋将军。

此时面对残酷而可怕的真相,这个背影依旧没有躬身退缩,像一杆旗帜,仿佛跟着他就一定能走出一片坦途。

阿箐几乎要脱口说出“我同将军一起去救先生。”这样的话。

她握紧拳头,圆润的指甲陷入肉里,痛楚让她清醒许多。

“将军要如何救先生。”阿箐冷硬地说道:“冲进去和皇帝同归于尽吗?且不说您能不能进去,就算您进去了,如何带先生出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今日我贪生怕死弃星尘于不顾,来日我必然追悔。”宋岚脚步微顿:“纵然身死,也必护他无恙。”

“将军太自私了!”

阿箐冲过去拉住宋岚的衣袖,怒斥道。

“将军为了成全自己的君子之义慷慨赴死,您日后是不会追悔了,若是不幸死了,还能落得个大义的名头。可您对得起大晟百姓吗?!现下的大晟并不是高枕无忧的,皇帝好大喜功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而今堂堂大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罢了。那些被打下的诸侯众国,还有虎视眈眈的大辽,若是没有将军您镇着,他们早就挥兵直指帝都。今晚如您折在这里,您想过大晟的百姓吗?”

“……”

阿箐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些,柔声道:“先生曾说,将军与他虽认识不过数月,却心意相通。既然如此,将军当知先生,那样的安然无恙,不是先生想要的。”

宋岚咬紧牙关,仰头看着这阴沉长夜,雪落到眼角,须臾便融化成水滴。

阿箐从袖中掏出一块虎符和一封信,放到宋岚手里。

“此时更应该做什么,将军应该比我清楚。”阿箐蓦然笑起来,尤带三分稚气,“先生那里有我,将军放心。”

 

 

20、

宋岚其实是不愿打仗的。

他年幼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辗转颠沛。时天下纷乱,各地战火烽烟不止,母亲拼着性命护住他,死在乱箭之下。

先皇骁勇善战的长子也死于这场战乱,正历丧子之痛的先皇行军路过,将奄奄一息的他捡了回来,当成半个儿子一样养大成人。

宋岚十六岁的时候拿起剑杀了第一个敌人,粘稠的血液流到他手上,就像当年他母亲被弓箭射成刺猬时,血液流到他身上的感觉,特别不好受,他洗了一晚上手。

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打仗。但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没法跟谁说,先皇救了他养了他,他就得报答回去,至少得在乱世做一个立得住脚的人。

或许是他当真在新兵打仗上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年纪轻轻就胜多败少,成了先皇座下一个小有名气的少将军,颇得先皇信任,惹来不少非议。宋岚性子冷淡,对于那些流言不满都视而不见,一心一意打他的仗,报他的恩。

先皇那时候还只是诸侯,群雄割据的世道,先皇并不是实力最强的那个,还有一个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庆王。

世道素来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战争到了尾声,未来的天下君主必然是这二人之一,只看谁先拿下京都。

庆王离京都更近,渡过南仓河便可直指都城。而先皇却要带着大军翻过十三岭,即便是能够赶上庆王,大军也早已疲惫不堪。帐中议论纷纷,多数人都表示坐观庆王和京都鹬蚌相争,而后他们趁机得利。

这并不是保险的做法,一旦庆王得势,他们便再无退路。

宋岚独自向先皇领了命,独自带着五十精兵轻装简行,趁着夜色暗攻京都。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很好的隐匿了他们的踪迹。

先皇在那一场战后曾对着大雨笑道:“天助我也。”

宋岚等人借着雨势潜入京都,取了守城将领与前朝皇帝的首级,先一步拿下京都。而庆王未曾料到天下大雨,南仓河涨水,波涛汹涌,艰难渡河之后,已然尘埃落定。

当真是天助先皇。

然谁也未曾料到,先皇的运势被这场大雨耗得干干净净。

立下大功的宋岚马不停蹄的领命去追击庆王残兵,三月之后,庆王的首级落地,先皇的丧讯也随快马而来。

要报恩的人已经逝世,宋岚本想就此卸下肩头重任,然而新皇,身侧少不得忠臣良将辅佐。

宋岚便只能守着蹒跚前行的大晟,继续做他的镇国将军。直到现在,他要再次攻入京都,将他守了七年的大晟重新洗牌。

马蹄踏雪夜行,整个城郊皆是白茫茫一片。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已西沉。

宋岚挥鞭的动作更加急切,他必须在天明之前到达五里亭。

 

今夜宫中分外安静,甚至能在屋内听见屋外大雪扑朔朔落下的细微动静,这动静一直到很晚才渐渐没了。

于是便安静地只能听见呼吸声。

晓星尘心不在焉地想,下了这么久,外面定然积了厚厚的雪。

沉默了很久的皇帝似乎叹息了一声,在这空旷的殿内分外明显。

“晓卿坐下吧。”

晓星尘蓦然收回思绪,一时有些混乱,没听清他叫的是“晓卿”。

还是“萧卿”。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将身体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也没有拒绝,径自走到一旁坐下。

“萧丞相是个有才能的人,如果他还在世,大晟会比现在更好。”皇帝惋惜地说道:“可有才能的人,总是容易自以为是,做出一些……不应当的事情。”

晓星尘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有实质,破开精巧的面具与虚伪的言语。

皇帝不由自主地闪躲开,避免和晓星尘对视。

“朕当时刚刚接手皇位,也不过是个少年,一知道这个消息,满脑子都是愤怒。是,满门抄斩是朕做的过了,萧丞相也是有功之臣,过不抵攻,可,可毕竟是窝藏前朝余孽这样的大事。”皇帝很是一番推心置腹,“朕曾经后悔过,要放他的家人,谁知他当堂污蔑朕谋害先皇……”

“不是污蔑。”

皇帝被他一哽,脸色有些不好:“晓卿,说出这样的话,你可有证据?”

晓星尘道:“自然是有的,不然星尘怎敢坐在这里。”

皇帝身子微倾,看向晓星尘:“若是有,不妨拿出来看看,也好让朕明白明白。”

晓星尘摇着头笑了。

“星尘现在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无非就是因为这一份筹码在,陛下尚有顾忌。如此,星尘又怎么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

皇帝先前的伪善尽数剥离,露出其下阴冷的面孔。

“晓卿说的有几分道理,不如让朕猜测一二,你将东西放在何处?是宋岚,还是你那个侍奉的小丫头?”

晓星尘从容地笑道:“不如陛下再想想,谁最想要您的命?”

“朕在此位,要朕死的人如过江之鲫,朕……”

皇帝声音戛然停止,手扣在龙椅扶手的龙头上,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滇王。”

 

宋岚扯住缰绳停马,目光落在五里亭之中的两个人身上。

他们听见马蹄声便转过头,宋岚认出是谁,当即愣在了那里。

“滇王殿下。”

 

 

21、

宋岚说皇帝不敢轻易舍弃他这颗棋子是有理由的。

自从宋岚入狱起,京郊的宋家军便有些不安稳,皇帝几次派人过去都被挡在门外给了下马威。只因皇帝没有开口决断,一直拖着宋岚的审判,才没有闹出太大的事乱。

皇帝要杀宋岚,他们施加压力,皇帝便愈发觉得宋岚不能留。

宋家军的心,是彻彻底底向着宋岚的。这一点,皇帝和宋岚都知晓地很,哪怕是宋岚造反,宋家军也必然会追随。

然,饶是宋岚十分信任他手下的一干将领,也未曾料到他们竟如此大胆。

在看到滇王身边的那个人后,原先准备的说辞都已经无关紧要,相见的时间地点都太过猝不及防,致使宋岚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惊讶。

“一别多日,将军竟认不出在下了吗?”

军师站在滇王身后,言笑晏晏,大冬天也没放下他那把装腔作势的鹅毛扇。

“军师因何在此?”

还有滇王。

宋岚从马上下来步入亭中,眉宇间有些焦灼防备。

“是晓师叔告知我等再此,恭候将军。”唇角含笑的军师云淡风轻地说道。

“何意?”宋岚惊诧:“师叔?”

“将军不知道么?”年轻军师故作惊讶:“难道我没有同将军说过,家母与小先生师出同门?”

“……”是的你没有。

宋岚不知该作何表情。

“现在将军知道也不迟。”军师笑道,“将军既来此处,想必已然做好选择,是去是反,全看将军一人。”

亭中安静了下来。

而俊美优雅的滇王自始至终未开口说一字,像是他们在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宋岚没有言语,也未曾迟疑。将怀中的信和虎符一同递了过去。

军师摇头微笑着毫不惊讶,反问道:“将军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

宋岚摇头。

军师叹气:“将军可真是无趣。”

滇王不发一言地将递过来的虎符和信收起来,看都不看一眼,更没有拆开。

军师又叹气:“殿下比将军更无趣。”

“孤无意皇位。”滇王看了军师一眼,方才开尊口,“却不能教谋逆之人猖狂,劳累将军了。”

“天色晦暗,怕是还有一场雪要落。”军师将手中的鹅毛扇子插在腰间,抽出玉质短笛放在唇边吹响。

笛音携着玉质的清泠没入长夜,不远处骤然亮起星微火光,明明灭灭间越来越近。

军师收回笛子,笑道:“打仗的事情还是要将军来,我与滇王去骠骑营调遣兵马围堵皇城里应外合,天亮之前必须拿下。”

这是背水一战,无路可退。要么入主皇城之上,胜为王,要么战死玉阶之下,败为寇。

 

滇王其人还是有些神秘。

为人冷淡,万事不关心,打仗也罢,皇位也罢,素来不放在心上。因此当皇帝和其他兄弟为了皇位斗的你死我活之时,滇王便窝在王府内镇定弹琴,不管外头腥风血雨,他淡然处之。

皇帝在位七年,滇王如非必要不入朝,也从不参与朝内事务。私下有人传言这位滇王殿下只是个绣花枕头富贵闲人,这是避开风头唯恐成为皇帝的眼中钉。皇帝却对他防备地很,怕他是藏锋。

可诸多猜忌之下,滇王还是安泰自若,无欲无求,确然看上去无意于皇位权势,就连富贵也不甚在意,渐渐地也就无人再记起他。

“难为你还能想到滇王。”皇帝拊掌笑道,“他可比你们都看得清,不和朕作对,是识时务者。”

“滇王殿下自然是看得清,比我等都看得清。”晓星尘道,“识时务倒未必,不屑争罢了。”

皇帝冷哼。

晓星尘笑了:“你猜他能否容忍弑父谋逆不忠不孝之人为君王?”

自是不会。

这一点皇帝也很清楚,因此他色变。

“一个宋岚,一个滇王。不知能否还前人一个公道?”晓星尘搓了搓手,慢悠悠地说着。

手心有些微湿润,寒风自门窗夹缝间逃出,丝丝缕缕缠上去,更冷了。  

 

 

22、

“晓卿确实聪敏,可惜有些托大了。京城是朕的地方,宋岚与滇王纵然厉害,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便是你此刻同我再次拖延许久,又能如何?”

皇帝施施然坐着,半张脸隐入黑暗中。

晓星尘的目的被看穿,也不惊慌:“陛下不妨看着,天黑得再长久,也总有亮堂的时候。”

“即便是夺了我的位子又能怎么样。”皇帝摇摇头,“夺位失败,你们是阶下囚。夺位成功,滇王是乱臣贼子,宋岚是叛将逆贼。即便是你拿出先皇和你父亲的事来压,又会有几个人信?这几年来,治理大晟的是朕,你要知道时过境迁人心多变……”

“陛下以为,你将柯永通敌的罪名安在宋岚身上,以保住柯永子嗣为条件教他背叛宋岚的事,真的无人知晓吗?”晓星尘道,“陛下憎恶危害你皇位的人,怎么却能为了杀子琛,而轻饶了真正的叛徒?”

皇帝沉下脸,他已经失了耐心,套不出晓星尘的话,那对谈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他高声道:“来人。”

又转头对晓星尘道:“晓卿既然如此笃信滇王和宋岚,不如赌一赌他们能否救下你来?”

门外打开,满地的积雪被杂沓的脚印破坏,守在殿外的守卫蜂拥而入,铁甲尤带寒霜,面色肃冷,杀气凌冽,刀尖指向晓星尘。

洞开的大门,只见的一方天色,如墨染一般深沉。

“过一会,又要落雪了。”晓星尘温声道:“下一场雪停之时,便是你的死期。”

他从来都是端方君子,言辞柔和,这句话中却含着无边杀意。

与迟来许久的决绝。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室内一时间的安静,忽然门外传来刀剑激撞声,在这沉寂的夜色里,像是平静的水面落下一颗石子,漾起层层不安分的涟漪。

“抓刺客!”

火光从远处亮起,喊杀声与铜铁碰撞声响彻。殿内持刀的守卫反应敏捷地,大半往里退去护住皇帝。

晓星尘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不太对。

如果是滇王打进来,怎么会说是“抓刺客。”

来的是谁?

砰地一声,一个狼狈的侍卫横着被踹飞进来,撞倒鎏金瑞兽香炉昏死过去。

黑色的人影仗着灵活的身手和卓绝的轻功突袭,一柄匕首割开甲胄与头盔间脆弱的喉咙,眨眼便在眼前。

然而守卫很快便反应过来,架起弓箭对准来人,只等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皇帝笑了,抬手制止。

“放进来,看看是谁。”他一边笑着一边对晓星尘道:“难不成是宋岚,他对你可真是情真意切,连大军都不带独闯皇宫还能伤了我这么多人,果真身手了得。也不知道他亲眼看着你死去,会有多痛苦?”

皇帝执意要看晓星尘的笑话,最好可以当着宋岚的面杀了晓星尘,彻彻底底地折辱他,教他知道自己有多无能。

来人穿过虎视眈眈的刀枪剑戟,一身煞气地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睛笑道:“可惜了,我不是宋将军。”

一双白瞳被火光映染地熠熠生辉。

 

 

23、 

晓星尘站了起来,撞歪了凳子,眉间神色略有些焦急讶异:“阿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交代过你先走吗?”

阿箐扯去蒙脸的黑布,对晓星尘道:“阿箐的命是先生救的,让阿箐抛下先生独自逃命,这样的道理先生没有教过我。”

这时才有人高呼赶来,正是好不容易被解救的王尚书,他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前禀报皇帝:“陛下!有刺客擅闯天牢,逆犯宋岚被救逃狱,臣险些小命不保,再也见不到您了啊!”

转头看到站在一边的阿箐,吓了一大跳:“就是这个刺客!快快抓住她!”

皇帝没有丝毫惊讶,显然已经猜到了,只是扶额挥挥手,骂道:“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阿箐冷哼一声。

侍卫得了命令,一刀了结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王尚书。他的尸体仍旧张大了眼睛,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箐这才明白,先前宋岚为何说王尚书本就活不了多长时间。

果真是狠心。

晓星尘感觉有些不妙,走过去将阿箐挡在身后,看着一派淡然的皇帝。

他像是一早就知道,宋岚会被救出来,此时却没有半点紧张,仿佛胜券在握。

皇帝似乎明白他想什么,笑道:“朕还在担心没有确切的证据杀了他,他此时逃狱,可不是给朕送了一个好理由?”

“陛下不怕,放虎归山?” 晓星尘目光穿过殿门落在远处。

 “有你在这里,哪怕是猛虎也要收了利齿尖爪,乖乖跪伏。”皇帝诡笑道:“一听到你出事,便不管不顾地跳进了陷阱里。若是亲眼看着你被我挟持,他会如何?晓卿这是低估了宋岚对你的情谊。”

阿箐身上的武器尽数被搜走,她也不慌忙,只是仰头看着皇帝道:“狗皇帝,别这么得意,你一直在找的那样东西,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你知道?”皇帝哈哈笑道:“有勇无谋的黄毛丫头,口气倒是不小,你知道什么?”

阿箐看了晓星尘一眼,让他安心,道:“这样东西天下间只有我知道,没有它,你的皇位永远都名不正言不顺。你放了先生,我便告诉你,它在何处。”

皇帝皱起眉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什么人?朕凭什么信你?”

阿箐嗤笑道:“当初你借口萧大人窝藏前朝余孽,将萧家满门抄斩,而今你口口声声说的前朝余孽就在你眼前,你竟然瞎了看不见么?”

 

“将军,前方便是都城,御林军守城,坐镇的是温国公。”  

宋岚听完之后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御马转身,看着身后的大军。

在这里的人数不足宋家军的十分之二三,却全都是军中精锐。除了通敌叛国后投靠皇帝诬陷宋岚的柯永,其余无一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心腹。

他肃冷的面容微动,眼神挣扎,沉声道:“大丈夫征战沙场,一为保家卫国,一为名垂千古。而今一战,却是弑帝夺位,无论事实如何,来日史书上子琛必是千古罪人。然先帝于子琛有再造之恩,纵为千人所指,也要令英魂瞑目,沉冤昭雪。诸位将士可愿随我?”

他并没有高喊,内力将他的每一个字都送入风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黑压压的队伍仰头望着宋岚,不需要任何指挥,在经年累月生死绝境中磨练出来的默契,让他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长枪刀剑,高声回答。

“愿!”

声响几乎震天撼地,穿透苍穹,停了不知多久的雪也被惊破似的,纷纷落了下来,竟是比上一场雪来的更加气势汹汹。

 

“回禀陛下,已然挖地三尺,可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侍从一身泥和雪狼狈的很。

皇帝坐在銮驾之上,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旁边被绑住的阿箐:“你若是骗朕,现在就把你们杀了。”

阿箐歪着头无辜道:“你杀啊,杀了我你永远都找不到。”

“哼,朕不杀你,你再不老实,朕就把晓星尘在你面前凌迟。”皇帝懒得再同她作口舌之争。

阿箐咬牙,白了他一眼:“才三尺而已!继续挖!把这块池子翻个遍就找到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我娘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尚且不能进宫,我怎么知道具体在哪个地方,信不信随你!”

“挖!”皇帝靠在椅背上,命令道:“抽干液池水,一寸寸挖过去。”

御花园的液池结了厚厚一层冰,宫中通明的灯火在其上映出朦胧的琉璃光。

侍从将冰面凿开,抽干了池水,踩着淤泥挖土,在寒夜里抖成筛子。

不多时,大雪又落了下来,原本就冻得快要成冰的侍从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手脚都青紫,只硬撑着一口气不敢倒下去。

皇帝的銮驾也无法彻底挡住纷涌的漫天大雪,落了皇帝一身。

阿箐也冷,却看着过瘾的很。

晓星尘张嘴便哈出一口白气,看着忙忙碌碌的宫中众人,以及銮驾中淡定自如的帝王,不知为何心中觉得有些不妙。

 

 

24、

雪夜中的厮杀没有持续很久,没有人比宋岚更了解如何攻破这座城门。御林军大半都在宫墙之内保卫皇帝,垂老的温国公被人从马背上拽下来丢在染血的雪地上。

“老夫戎马一生,没想到竟落败于你。”温国公啐出一口血。

宋岚坐在马上垂眼看他,“当年先皇曾要贬谪你,未及下旨便去了,而后你竟被封了爵位,是为什么?”

原先被蒙在鼓里,现下回想起来,其实早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温国公或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喘着粗气低声道:“隔了七年,宋将军才想起要查当年真相吗?真是可惜了先皇到死都没能见你一面,他当年养了你提拔你,怎么会想到今日你今日要夺他儿子的江山?”

一口郁气憋在胸口,宋岚看了他一眼,拔剑出鞘。

拂雪剑极为锋利,剑光一闪,温国公便倒在了地上,脖间晕开一条红线。

剑身上不沾一滴血。

 

“陛下,温国公殉国了。”

“忠心耿耿,回头给他追封。”

皇帝挥挥手让太监下去了,没把温国公的死当回事。

晓星尘在一旁皱眉。

皇帝又自说自话一般地说道:“当年温若寒同萧丞相算是先皇的左右手,谁能想到自己的左手能掐死自己呢?你爹当年的死他也凑了个份,他死了你不该高兴?”

晓星尘道:“先皇也想不到自己的骨肉会害他。”

皇帝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没理他。

晓星尘大概知道皇帝想干什么了。

当年借着温若寒之流的势力登上了皇位,皇帝也处处为人掣肘。外头有宋岚压着名声,朝内有温若寒压着权利,英明神武的皇帝活像是半个傀儡。

现在借着宋岚的手杀了温若寒。

可宋岚也快打进来了,皇帝还这样不徐不疾,晓星尘担心他还有后手。

液池里沉积了多年的淤泥被清了出去,臭烘烘的堆在一边。下去捞东西的小太监晕了好几个,都被拖出去了。

御花园外的回廊下还跪了好几个大臣,都是求皇帝快些去商议国事的,眼瞧着也快晕了。

皇帝道:“让他们去御书房等着。”

很是镇定,仿佛宫墙外的大军都是虚设。

“挖到了!”

一个小太监一铲子铲下去磕到坚硬的东西,扒开泥一看,是个生锈的铁盒子。

“拿过来给朕看看。”皇帝坐直了身体,勉强端住了没冲过去。

“回陛下,拿不起来,这铁盒子镶在湖石里,得凿开。”

皇帝已然等不及,直接下了步撵:“不必了,朕过去看。”

抽干了的河床清开一条道,铺上了毯子。

石头中的铁盒被锁链缚着,但是时间太久了,铁链和铁盒的钥匙都已经生锈,斧头一砍就脱落了。

皇走过去站直了身体,长呼一口气。

多少年了,他一直被诟病皇位并非正统,虽然没人敢当面说,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但是现在,他找到了前朝留下的传国玉玺,他便是真龙天子。

他蹲下,伸手去摸脏地看不出纹路的铁盒。

“等等。”

阿箐大喊。

皇帝不满地转头看她:“你想耍什么花样?”

“你真以为这盒子这么容易打开吗?”阿箐道:“里头还有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里有机关,只有我能开。”

“你能开?”皇帝质疑,“你不是说你娘死的时候你只有五岁,不知道细节吗?”

阿箐道:“她是没告诉我,但是她给我钥匙了。”

“交出来。”

“你给我松绑,我就给你。”

皇帝冷笑:“别耍花样,搜。”

“哎哎哎!”阿箐躲开搜身的手道:“那可是女儿家贴身放着的东西,你们搜到也认不出来钥匙!我知道你不就担心我跑了吗?这样吧,你松开我的手,不松开我的脚,总行了吧?先生还在你手里,我也没有武器,你还怕什么?”

皇帝转头看那个铁盒子皱眉。

“你可不要乱开盒子,小心里面的东西毁了。”阿箐提醒。

“看着点。”皇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阿箐的双手被松开,她抬手解开头发,从层叠的黑发中小心地抽出一根小指粗细的棒子。

皇帝拿到手捏了捏,这小棒子样式平平无奇,只是格外坚硬,但是怎么看也不像是钥匙。

他瞥了一眼阿箐,她正从怀里取出一根小狐狸发簪往头上戴去。

“这便是钥匙?”

“爱信不信。”阿箐翻了个白眼,“不过盒子生锈了这么久,多试几次才好。”

皇帝打开外头的铁盒,盒中很干燥,一点也不像在水里埋了这么久。正中心摆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钥匙孔就在最顶上。

皇帝犹豫一会,把钥匙插了进去。

铁盒震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咯哒声,在静谧的湖边被无限放大。

阿箐挽头的手一转,将小狐狸发簪插入身后人的喉咙。

 

宋岚猛地勒马停下,马蹄边躺着一个失去的士兵。

“将军,怎么了?”身边的参将抹去被溅的一脸血,问道。

“不对劲。”

街上太安静了。

那一小撮的军队简直就像是迷惑他们的诱饵,让他们茫然不知地踏入陷阱中。

他们也实在受伤不轻,似乎暗中有人窥视,总能猜到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滇王可有消息传来?”

“还没有,骠骑营离得远,不知滇王与军师能否说服他们。”

宋岚对此并不担心,骠骑营中的几位皆是同先皇出生入死的老将,也一直对当今皇帝登基一事颇有微词的。

只是不知能否赶得及。

宋岚沉吟片刻:“换道迂回。”

 

 

25、

大雪接天连地,有今天没明天一般地下着,三步之外看不清人脸。

一行人几乎所向披靡,生死淬炼出的利刃一路披荆斩棘直指皇城,而后撞到了坚硬的壁垒,险些折断刀尖。
宋岚是如何也不曾想到,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宋家军竟是从内里就分崩离析,收敛利齿的豺狼潜伏于丛林之中,危乱之时张开利齿咬住喉咙。

短兵相交,宋岚意识到不对之时,腰间已然被匕首划开一道,刀锋凌厉,皮开肉绽。利箭接踵而至,宋岚踹开背后下手的叛徒,转身挑开已至眉前的飞箭,慌乱间难免有漏网之鱼,射入宋岚肩头,带着倒刺的箭尖勾住皮肉,连筋带血。

“严校尉你做什么!”

被踹出去的严校尉一击未曾得手,挺身从地上起来,连退十步,吹了个口哨。

宋岚眼皮一跳,心下慌乱。

“当心!”

他反应极快,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队伍中十多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下手的却是他们从未防备的至交战友。

下黑手的十多人不曾恋战,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飞上房檐,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将军不好了!后头也有追兵!”
前后夹击,队中竟还有叛徒,剩下人心惶惶的部下,宋岚咬牙砍断肩头的箭柄,冷眼看着十步之外的严校尉。

“为何?”他问,“先皇对你不薄,我亦未曾亏欠于你。”

严校尉与柯永不同,他是先皇打江山之时便参军,算得上是军中老人。

宋岚是真没想到。

严校尉摆摆手道:“先皇是对我不薄。七年前我就是校尉了,七年后我依旧是校尉,有你宋岚在,谁还记得所谓宋家军,是我们一手打出来的?”

宋岚失望透顶,闭嘴不说话了,提剑与之对峙。

“宋将军不如放下武器,倒还可以留你全尸。”严校尉笑道:“你大可不必等滇王来,他们大约也自顾不暇了。”

他话音未落,西南方的天空炸开一朵红色信号弹。

队伍末端报信的人乍逢绝处逢生,兴奋地大喊:“不是追兵,滇王来了!”

宋岚余光瞥了一眼,对身后所剩无几的将士们道:“对阵之时,尔等莫念旧情。”

滇王与军师来的很快,一路清理战场,及时援助了宋岚。

“先皇圣旨在此!”军师被快马颠地骨头都散了,还在举着东西大喊着,险些咬到舌头,“当今皇帝狼子野心,紊乱朝纲,谋害先皇。尔等速速受降,莫要助纣为虐!”

在场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少,身在高出的羽林卫从未听过这般言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羽林卫指挥使眼见情况不好,正要怒斥手下,势要将宋岚等人毙于此地。

滇王抬头看了一眼,捞过一张弓拉满,信手射了出去,正中他眉心。

情势直转,滇王身后的大军迅速镇压了场面,军师一口气还没喘匀,便听见皇宫传开响亮的轰鸣声。

宋岚顾不上疗伤,飞马闯入皇宫,竟也无人阻挡。

后宫一片混乱,御书房中等待的大臣也跑了出来,围着御花园的一片废墟张望,脸色尽白,乃至于看到一身血腥的宋岚赶来之时,一个个怂地跟鹌鹑一样。

宋岚没管这一地鹌鹑,随手拉了一个小太监问:“晓星尘呢?”

小太监吓得尿了裤子,抖抖索索地指着御花园的废墟快哭出来了:“大人饶命啊!”

凉意从脚底下直冲脑门,宋岚苍白着脸闯进炸得一塌糊涂的御花园,到处都是残肢石块,他一路找一路翻,踩到一片明黄的衣料碎片。

皇帝在爆炸的最中心,整个液池都被炸得底朝天,宋岚找了一会,肩膀上伤口的血都快流干了,晕眩着跪倒在地,茫然不知所措。

滇王和军师来的时候,宋岚身上落了一层雪,跪在地上拿手挖石块,指甲都崩出来了。

“宋将军。”军师平时很能说,但是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晓星尘信里将一切事情交代地井井有条,谁也想不到他一个人护住先皇和前朝公主的子嗣,护住了先皇的圣旨,一个人谋划了这么多事情。

现在他目的终于达成了,可是他看不到。

宋岚挖了一会,突然停下来问:“什么声音?”

军师道:“是滇王整军的操练声。”

“不对。”宋岚说:“有人在敲石头。”

军师疑心宋岚是伤心过度糊涂了,他只听见将士喊口号喊得震天响,可是他没忍心说出来,他也抱着一丝希望。

宋岚用剑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循着若有若无的声音走到液池边,扒开石块碎片,露出一大块完整的地面,似铁非石。

宋岚敲了敲,空心的。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开,看到一只手拿着狐狸发簪正在往上敲了个空。

晓星尘闭着眼躺在里面。

“宋将军你终于来了。”生死劫难之后,阿箐见到了认识的人,没忍住红了眼眶:“我和先生等你好久,先生为了保护我晕过去了。”

“我来了。”宋岚对他们伸出手道:“我来接你们了。”

 

四海之大,天地莽莽,双目所及之处,落下今初的大雪。

战火下的满目疮痍,为国战死的年轻将士的鲜血,百姓跪在地下滴下的眼泪。

都被漫天的大雪尽数覆盖。

月光清亮,银装素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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