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示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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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秋八月廿七这一夜，格外混乱且风雨飘摇。敌国奸细潜伏入宫，刺杀当今圣上，卫国公带兵入宫护驾。混乱之中，卫国公长子温旭、幼子温晁被乱刀砍死，卫国公庶子温宁护驾有功，连斩敌军数十人。

而早先传言遭山匪截杀的二皇子蓝忘机，及时调兵返回，有如神兵天降，救皇朝于危难之际。

为安抚卫国公，皇上下令厚葬温旭、温晁，并将先前默默无名的温宁擢升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承袭世子位。

卫国公一夜连丧二子，伤心欲绝之下，竟一病不起。皇上亲遣御医去往卫国公府，担忧余孽未除，又加派十几名护卫保护。

至此才算是尘埃落定，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没错。

蓝忘机背后的伤尚未好全，在那一夜激战中再次撕裂开来。他一声不吭，跟着众人处理战后事宜，一夜未曾阖眼。

若不是魏无羡一直盯着他，发现他行动间略有滞涩，怕是还要咬牙硬撑。

蓝忘机被拉走敷药休息的时候，是皱着眉的。

他觉得出去一趟后，这个暗卫似乎变得越发胆大妄为起来。他将袖子从魏无羡手中抽出，冷声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魏无羡自从那日压着蓝忘机在自己腿上睡后，发现蓝忘机并没有拿自己怎么样，就越发随意起来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是，属下知错。”魏无羡随手抓了个太医拎手里，跟蓝忘机回殿中:“殿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若是陛下和大殿下知道了，怕是会担忧。”

蓝忘机冷着脸任由太医给他换药，目光落在一身血污的魏无羡身上，想起先前此人豁出命护卫他，语气软了几分，却还是稍嫌冷硬:“你也去疗伤。”

魏无羡随手一把抹去脸上血迹，笑嘻嘻跨出殿门，一瞬间沉下脸来，吩咐门口的侍卫:“来两个人跟我走，其余守着保护殿下。”

他带着人径直去了天牢，里头乱糟糟关押了不少人，还有兵卫守着以免有犯人趁乱逃逸。

魏无羡手持蓝忘机给他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入内，找到正在受刑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

他这笑和平日里的不一样，和对着蓝忘机的笑也不一样。像是沾染了牢中阴冷死气，笑得人骨子里发冷。
他边笑边道:“苏涉，你想怎么死？”

苏涉被一桶水泼醒，浑身疼痛让他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魏无羡上前一步，满腔怒意几乎遏制不住。在看到那把刀砍向蓝忘机时，在看到蓝忘机身后深可见骨的刀伤时，他就想着要那个内鬼偿命。

苏涉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喃喃自语:“我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说……”

魏无羡让人再送他一桶水。

苏涉更清醒了点，他撩起眼皮，眼神迷离，看了半晌魏无羡，突然嗤笑道:“魏无羡，你以为你有多忠心？二殿下是清风朗月，是君子楷模，他若是你知道你的心思，你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魏无羡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去。

他想着那又如何，但心又仿佛沉到寒潭里去。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几乎要飞奔到蓝忘机身边，要看着他才能心安。

殿内蓝曦臣正心疼地看着蓝忘机背后的伤，细细嘱咐他养伤事宜，突然灵光一现，道:“你年纪不小，也该考虑成亲了。”

蓝忘机:“……”
魏无羡:“！！！”

7
二皇子要选妃了。

宫内宫外朝廷上下闻风而动，有意无意跑到蓝忘机面前说“我家侄女”“自家小女”“那家妹妹”“他家闺女”“谁家孙女”。

蓝忘机一如既往冷着脸，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既不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直接将人关门外，大家都觉得可能八成或许有戏。

魏无羡靠在梁上，看着乌漆抹黑的房顶，不是很开心。
就好像自己护在怀里一直不舍得吃的白玉糕被别人抢去咬了一口。

他还不能抱怨。

这让他很不开心，他一向不喜欢让他不开心的事物，他已经有了随心所欲的资本。可这次不一样，让他不开心的是蓝忘机。

因为是蓝忘机，虽然不开心，可不开心的时候也还是很喜欢。

纵然蓝忘机对此一无所知。

白玉似的二皇子再一次被阁老逮住机会，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喜庆地笑着，把自家外孙女夸成一朵花。

什么贤良淑德，什么端庄贤惠。

魏无羡在心里默默抬杠:“胡扯！她前几日跟暗卫一起上山逮兔子。”

底下蓝忘机听完，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忽然又道:“兔肉好吃吗？”

阁老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想到了什么，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谢殿下关心，很是美味。”

蓝忘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阁老捂着脸退下了。

魏无羡从房梁上跳下来，凑到蓝忘机面前道:“张成跟阁老外孙女看对眼了，还请殿下成全。”

蓝忘机侧首看了他一眼。

魏无羡笑嘻嘻一脸好似没心没肺。

蓝忘机又转回去看折子。

魏无羡立刻道:“谢殿下成全！”

蓝忘机好似想笑，又无奈的摇头:“退下吧。”

魏无羡退后几步，又悄摸儿回来，靠在案边帮蓝忘机研墨:“殿下……”

蓝忘机放下笔看他:“说。”

魏无羡竭力将目光从蓝忘机那双仿佛能够看破人心的琥珀眸子上移开，落在他阖起的薄唇上，心不在焉地道:“找媳妇是件大事，殿下您不如交给属下，属下帮您好好排查。”

沉默良久，魏无羡耳朵竖成兔子，将他呼吸落地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

尾音略有些沙哑，他好像有几天没准时睡觉了。魏无羡一边操心地想，一边接了任务退下。退到门边踌躇片刻，又倒回来。

蓝忘机被他折腾地没脾气了:“何事？”

魏无羡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到桌上，笑得有几分紧张:“这是臣亲手做得菊花茶，清热解火。”

他将“亲手”两个字咬地极重，又怕蓝忘机以为他在谄媚贿赂，强调道:“只是做多了，其实属下给暗卫营每个人都发了一包。殿下您……”

您是皇子，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应该不会在意我这东西吧？

魏无羡突然有几分沮丧，觉得自己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在这里。

就见蓝忘机已经将那包菊花茶放到一边，压在一堆折子上。

魏无羡强行压住翘起的唇角，无果，索性就笑出声:“属下告退。”

蓝忘机点点头，看他退出门外，关上殿门。

片刻殿门又打开，魏无羡的脑袋从洞开的大门中小心翼翼探进来。

蓝忘机:“……”

魏无羡:“……属下走错方向了。”

他在蓝忘机冰镇过的视线中慢吞吞挪回来，慢吞吞爬上了房梁。

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魏无羡开始兢兢业业帮蓝忘机操心终生大事，每日一汇报。

“王家姑娘不行，看着温文尔雅，其实喜欢毒打下人，棍子比我手臂还粗，藤鞭打之前还沾盐水！”

“……”

“赵家？赵家姑娘是好姑娘，看着挺文静。不过他哥不是个好东西，欺男霸女的，他妈又向着他哥哥。这种外戚不好教育，容易惹麻烦您说是不是？”

“……”

“林家嫡女爱慕虚荣，才女的名头是她抢了自家庶妹的诗文拿出来显摆。不能撒谎您说是不是？”

“……”

“姜家姑娘倒是个巾帼英雄，身份也尊贵，配殿下倒是天作之合。不过么……姜家姑娘说她，不喜欢比自己好看的相公。”

“………………………………”

“唉唉唉，文家小姐命苦，分明一对恩爱鸳鸯却要被活活拆散。不不不，殿下我没有坏人家小姐清誉，实在是文家小姐与她表哥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原本打算等他表哥高中就提亲，谁知道……”

“……”

蓝曦臣过来跟蓝忘机一起听魏无羡打报告，叹着气喝完了一整包魏无羡送的菊花茶:“忘机啊，你可怎么办好？”

魏无羡蹲房梁上啃完一袋子干菊花，摸着嘴角燎泡也在心里叹气:“也没规定男人不能当皇子妃呀，大皇子就是不会换个角度看问题。”

蓝忘机半点不操心，雷厉风行地惩治了毒打下人的、为非作歹的、仗势欺人的，整顿内宅行动进行地如火如荼，顺便又请赐了几对婚。

眨眼就到了年底，蓝忘机道:“我要去拜祭母妃。”

8
每年冬日，蓝忘机都要轻车简行前去祭拜先皇后，十多年来，风雪无阻。魏无羡算了算日子，恰好是当年自己第一次撞见蓝忘机的时候。

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蓝曦臣又要忙着大小事务，只有蓝忘机一人上路。

他几乎什么人都没带，只让魏无羡随侍。

车马劳顿，一路上没什么波折，魏无羡跟着蓝忘机去拜祭。

此地据说是当年皇帝与先皇后住过的。山间行路难，一路乱石堆砌的小道两旁种满龙胆花，入耳是隐约山泉激荡如碎玉锒铛，林间偶尔扑朔落下压弯枝条的积雪，入眼仍是一片葱绿。

绿意尽头，是一间幽谧小筑，落座在一泉清池旁。屋前一片空荡，唯有一座秋千，一方坟墓。

墓碑上仅刻着四个字“爱妻之墓，力透石碑。魏无羡看得分明，那是皇帝的字迹。

先皇后的墓未曾迁入皇陵，据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皇帝默许了，满朝文武竟也没有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大多数人都讳莫如深，甚少提及这位皇后，也没有人提起再给皇帝充盈后宫之类找死的事情。

整个宫里，统共也就他们父子三人，外加一个亲自教导蓝曦臣蓝忘机的叔父蓝启仁。

蓝忘机跪在他母妃墓前磕了三个响头，魏无羡十分自觉退到一边，默默地盯着蓝忘机的背影。

他披着素白氅衣，几乎要与天地白雪融为一体，颇为孤寂。

下了山，魏无羡忽然道:“在往北就是属下的家乡了。”

蓝忘机侧首看他，忽然也想起了当年初见，寒霜冻结似的脸色好看许多:“要回去么？”

魏无羡动作自然地抚去蓝忘机衣袍上的落叶，笑道:“那自然是好呀！既然殿下出来了，不如四处走走？夷陵是个好地方，冬日雪压苍山，很好看的。”

蓝忘机不置可否，一直上了马，才吩咐道:“去夷陵。”

夷陵也下着大雪，此地偏北，山林辽阔，风雪比姑苏张狂许多，人也比姑苏热情许多，目光半点也不掩饰，直直落在两人身上打转。

蓝忘机被盯地后背发凉，依旧保持雅正端庄的仪容不肯失态。

魏无羡看着却不开心，半路上买了个帷帽，白纱长长能把人整个罩进去。也不知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半哄半骗让蓝忘机给戴上。

“毕竟殿下身份尊贵，让那些凡夫俗子冲撞了可怎么是好？”

蓝忘机沉默许久，不知道是想把帷帽丢出去，还是想把魏无羡并这顶帷帽一道丢出去，脸色冷硬地像屋檐挂下的冰棱。

最终还是给戴上了，板着脸抬头挺胸走在前头。

谁知纵使他白纱帷帽遮住身形，却也半分不显女气，愈发飘逸出尘。更不要说那张面无表情的被白纱遮住，叫人看不见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竟变得容易亲近了几分。

偶尔一阵风吹开帷帽，隐约可见的面容，惹地不少女子红了脸，悄悄将帕子香囊丢在他脚下。

魏无羡也被砸了一身帕子香囊，怀里还被塞了一袋子山楂。他一边笑着婉拒女子示好，一边给山楂付了钱。眼角余光扫过被递了花枝表衷情的蓝忘机，嘴里啃着山楂果子，一不留神吃到个不好的，从牙根酸到胃里。

蓝忘机礼貌谢绝，一回头，看见魏无羡跟买山楂的女子嬉笑，眉头不由一皱:“魏婴！”大街上和女子打情骂俏，如此不庄重，成何体统。

魏无羡被他一喊，浑身舒坦，叼着果子颠颠跑过来，从怀里跳出一只又大又红的山楂塞到蓝忘机嘴里，笑道:“尝尝，甜哒！”